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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章 初雪 (七 上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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客客氣氣送走了馮公公,轉過頭,朱掌櫃就換了另外一副嘴臉。點手叫過來李供奉,拉長了聲音數落道:“我說老弟啊,你在咱們這幹了有十來年了吧!怎麽這蠍蠍螫螫的性子一點兒都沒改啊!上個月節度使大人還問起我,說洛陽那邊需要安排個大管事的過去,問我誰比較合適。我還鄭重向節度使大人推薦了你。你說就你這性子,去了我能放心麽?啊!”

“謝謝,謝謝掌櫃的提攜!”李供奉連連點頭哈腰,臉上的感激表情一點兒都不像是裝出來的,“我今天也不是要故意來打擾掌櫃的。的確,的確那人來頭太大,所以想早點兒知會您一聲。若是您能把此人手裏的東西留下,找機會獻給節度使大人,說不定他老人家一高興,下任揚州別駕出了缺,就能內定了您老人家!”

“去,去去,我一個當鋪夥計出身,連書都沒正經讀過幾本,做什麽揚州別駕?”朱掌櫃推了李供奉一把,根本不相信他的說法。但內心深處,卻又隱隱湧起一股難以壓抑的渴望。節度使大人對屬下一直非常照顧,揚州是上州,別駕職位估計他不敢私相授予。但像循州,廣州這些讀書人視作發配的地方,替屬下謀一兩個位置出來,應該難不住他老人家吧?

想到這兒,朱掌櫃的臉色又漸漸轉暖,掃了一眼畏畏縮縮的李供奉,撇著嘴道:“說說,到底是什麽東西讓你大失方寸?要是真的是件寶貝,今天的過錯就一筆勾銷!”

“是,是……”李供奉四下看了看,把嘴巴湊向朱掌櫃的耳朵,“巨闕劍!當年在隨著吳王後人失蹤的那把。夥計們不知道此劍的來歷,您老人家見多識廣,肯定聽說過!”

“什麽?”朱掌櫃後退了半步,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巨闕劍是春秋時代吳王闔閭重金聘請歐冶子所造,後來吳國被越所滅,此劍也銷聲匿跡。上一次出現的時間為隋末,被綠林大豪杜伏威在一座為籌集軍資而挖開的古墓中獲得。武德初年,杜伏威歸降,為了表示這輩子永不再言武事,將此劍作為禮物獻給了高祖。因而,當年的文武百官才有機會目睹其真容,並由閻立本畫了彩圖留念。太宗當朝時,因為寵愛吳王恪,在其加冠的時候賜下了此劍,激勵他努力習武,日後為大唐鎮懾四夷。永徽年間,吳王恪被牽連進房遺愛謀反的案子含冤而死,其子流放嶺南。巨闕劍就隨著吳王一脈的衰落,再度消失於人們的視線當中。

神龍年間,中宗為吳王平反。吳王的後人在嶺南遇赦,陸續返回長安。但巨闕劍卻沒隨著吳王的子孫的歸來而一同出現。倒是民間的珍寶商人嘴中,不時傳出關於此劍的消息,忽而嶺南,忽而塞北,神龍見首不見尾。

貴妃的哥哥楊國忠早年不喜讀書,終日與地痞流氓們在市井當中廝混。如今做了劍南節度使,身兼太府卿等十七處要職,自然不願意再讓人覺得自己粗鄙,需要很多文雅之物裝點門面。因此各種有歷史的古物,字畫,便成了朱記南貨鋪的重點關註對象。上次有個在京師流落多年的窮進士,偶然在鬼市裏低價買到了一幅王右軍的真跡,托人送到了節度使大人府中。沒多久,他就被授了穎州刺史的職位。如果這回真的能把巨闕劍替節度使大人弄到手,朱掌櫃家中恐怕就要飛出一只金麒麟了!

有道是當一個人心裏充滿了欲望之時,神智必然不會太清醒。懷著滿心的幻想,朱掌櫃丟下李供奉,三步兩步沖向了前廳。進入了雅間,目光往裏面年輕人的手臂間粗粗一搭,心臟立刻瘋狂地跳動了起來。沒錯,那是巨闕劍,李供奉看得的確沒錯。朱掌櫃在閻立本的畫作摹本中,不止一次看到過此劍,沒想到今生真的能這麽近地遇到它。

“雲公子是吧?!”不待夥計幫忙引見,朱掌櫃主動搭腔,“鄙人就是這家店鋪的掌櫃,姓朱,排行第七。雲公子叫我一聲朱七便可。不知道雲公子受何人所托而來,所為又是何事!”

“哦!”相貌做派俱透著一股子高貴氣的雲公子輕輕拱了拱手,無意間將劍柄遞得距離朱掌櫃更近了一些,“您老問我啊。我的一個朋友姓宇文,托我將一封信帶給您老!”

“宇文?啊,宇文兄弟啊,我想起來了,想起來了。信在哪,麻煩雲公子了!”朱掌櫃有些心焦。宇文這個姓氏很獨特,除了宇文至兄弟之外,他不記得自己還認識第三個姓宇文的。但看在巨闕劍的面子上,他也不打算深究。因為幹紅貨這一行的有個不成文的規矩,只看物件真偽,不問其來歷。免得出來變賣傳家寶的王孫公子覺得丟臉,也免得梁上君子被問得心虛。

“在這兒,您老請過目!”雲公子把寶劍交到左手,右手從懷中掏出一個厚厚的信封。當著夥計們的面兒,遞到了朱掌櫃手上。

雖然比起眼前的巨闕劍,信中的內容根本一文不值。但為了給雲公子留下個好印象,朱掌櫃還是仔仔細細地驗看了信上的火漆,然後將信封用一把小刀割開,抽出了裏邊的信瓤。

一瞥之下,他大驚失色,本能地就想從外邊喊人進來。但看看雲姓公子那大大方方的模樣,心裏又猛然打了個突,笑了笑,強壓著滿肚子火氣問道:“不知道這封信雲公子是從何而來?哪位姓宇文的公子托你交到老夫手上。”

“還能有哪位。跟朱掌櫃曾經一道喝過酒的那位唄。”雲公子一手拎著巨闕,另外一只手百無聊賴地在桌子上輕輕磕打,每磕打一下,都在楠木桌子上留下了一個清晰的小坑。“他很久以前就把這封信交給了我,說日後他遇到麻煩,朱掌櫃見了信一定會仗義施以援手。這幾天我突然找不到他了,心想,既然他這麽相信朱掌櫃的人品,就千裏迢迢把信給您送過來了。您再仔細看看,裏邊沒少什麽東西吧?!”

“啊,啊,沒,沒少!”朱掌櫃臉上瞬間淌滿了油汗,本能地將身體往後躲。但是,他又不敢躲得太遠,那清秀少年既然能用手指關節將楠木桌案敲出一個個坑來,若是把他惹急了,信手給自己腦門上來這麽一下,自己腦袋不就變成了漏勺麽?

“既然信送到了,我也就該走了!”雲公子笑了笑,從胡凳上長身而起。“哦!對了,看我這記性。怕我貪杯誤事,類似的信宇文兄弟還托給了好幾個人,過幾天,估計您還能收到幾封。唉,他這個人啊,有時就是太過於小心了。”

“您,您……”朱掌櫃有心伸手將雲公子留下,伸到一半,卻又哆嗦著收了回來。還有好幾封信,留下姓雲的根本化解不了眼下困局。一旦把宇文至給逼急了,弄不好下封信就直接送到了李林甫的手上。可就這麽放巨闕劍和他的主人離開,朱掌櫃又非常的不甘心,從背後追了幾步,跟對方保持著三尺多遠的距離,扯開嗓子問道:“雲,雲公子,能不能告訴在下,您住在哪裏。若是寫了回信,怎麽送到您的手上?”

“我住平康裏東南的菩提寺中!與李衛公舊居一墻之隔的地方便是!回信就不必了,朱掌櫃日後請我那朋友喝酒便是。”雲姓公子的腳步四平八穩,一點兒不像著急離開的模樣,笑了笑,回頭說道。(註1)

朱掌櫃立刻又向後縮了半尺,唯恐對方突然暴起傷了自己。半晌後,發覺對方的一條腿已經邁出了門檻,猛然回過神來,大聲喊道:“雲公子,公子慢走。你們幾個……”

“怎麽,朱掌櫃還是其他事情?”雲公子將邁出坎的腿又收了回來,笑著問道。

“沒,沒了!”被對方的目光一照,朱掌櫃心中的勇氣頓時全部消失。訕訕地咧了下嘴,低聲回應,“我,我只是覺得公子您大老遠的把信送來了。連口茶都沒喝上,就讓您走不太合適。你們幾個楞著幹什麽?趕緊把南洋的冰糖提出一籃子來,給雲公子拿去沖茶潤喉。”(註2)

“唉,唉!”夥計們被朱掌櫃一驚一乍的模樣弄得無所適從,連聲答應著,將價格不菲的冰糖從貨櫃中取出事先裝好的一籃,畢恭畢敬地交到雲公子手裏。

“既然如此,雲某就恭敬不如從命了!”雲公子非常禮貌地向朱掌櫃道了謝,接過冰糖,笑呵呵地離去。待整個人都從街角消失了,朱掌櫃才哆哆嗦嗦地擦了把汗,不顧店鋪裏閑雜人等的目光,沖著夥計們吼道,“還楞著幹什麽。還不趕緊去幾個人,把姓雲的給我盯住。今天若是找不到他的落腳點,你們誰都不用再回來了!快去,快去。打烊了,打烊了。今天天氣不太好,各位貴客請早點結賬回府。所有看上的東西,一律八折。”

註1:李衛公舊居,即李林甫的府邸。

註2:冰糖。蔗糖不是中國古代的特產。通常要從南洋或者印度進口。所以冰糖是非常貴重的禮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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